何俐萍/報導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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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追溯回2023年6月的某個夜晚,在和享譽國際的作家龍應臺的餐敘上,席間長輩侃侃聊起在木山工作的奇聞軼事。出奇不意的,龍應臺問起我們幾個七字輩的,我們的年代曾經經歷過些什麼,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北加共(北加里曼丹共產黨)的鬥爭”是我含糊的答案。後來,和大夥兒陪她在古晉走老街,她又問起同樣的問題,也再一次出其不意拋下一句:“為什麼沒有打算好好記錄下來?”龍應臺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彷彿提醒我,有些事不能繼續蹉跎,就像她出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後,民間掀起口述歷史的熱潮,也亦如她所說:“你們要重視自己的歷史,哪怕只是一點一滴的記錄下來,至少不會變成一片空白。”
想記錄關於在砂拉越歷史上曾經風風火火的反殖反帝的事是醞釀已久,主要是曾經參與其中者許多已是垂垂老矣,再不把握訪問,錯過了,將來只會徒留遺憾。然而,這個屬於砂拉越重要的事蹟,牽涉的人繁多,也因為派系之別而各有話說。接觸的一些人不是駁斥某方的說法,就是要求我若要訪問就得同意讓他們看稿,這讓我一度遲疑該不該繼續寫,每當想打退堂鼓時,耳際就會響起龍應臺在亞答街的五腳基啜著咖啡對我說到:“為什麼不把它記錄下來?”不去批判孰是孰非,就把在這段歷史中出現的一些故事或軼事寫下來,也算是一種記錄,對吧?
1962到1990年動盪歲月 林戰生無怨無悔
1962年到1990年對砂拉越是充滿動盪的歲月,在負責維安工作的警察眼中,那是充滿混亂的年代。地下組織人員一開始反對英殖民統治,後期則是反對大馬的成立(他們認為,大馬的成立是新殖民主義的產物)。
退休前,警階是副警監(DSP)的林戰生在1964年加入警隊,受聘為合約警長,任職的單位正是得與地下組織分子打交道的政治部。今年83歲的林戰生去年9月推展他的英文版回憶錄《沉默的捍衛者》 (Silent Defenders),書寫砂拉越長達27年的動盪歲月。林戰生原本想把這本書名為《我的回憶錄》,在爬梳翻滾的回憶時,他意識到當年若沒有他們這一群戰友的相互扶持和團隊精神,當年的剿共行動是難以成功。也思憶起有一批戰友在肩負保家衛國的重任時,有人因戰鬥而受傷,甚至導致終身殘疾,也有人因此失去生命、失去家庭等,最終決定把書名定位《沉默的捍衛者》。
“我們這群為了工作,默默耕耘的捍衛者,一生無怨無悔!”眼前的林戰生用柔和的口吻向我追憶當年一樁樁驚心動魄的驚險事蹟,我也從他堅定的目光中看出他並不後悔當年投身警隊,期間還得忍受被人用“走狗”來羞辱。
“敵人”愛國精神可取
又是如何看待當年這群參與武裝鬥爭的人士?出乎我意料之外,林戰生並未完全否定,反而告訴我這群人的愛國精神是可取的,但他們在砂拉越參組大馬後非但沒有放棄,還繼續與政府對抗並進行武裝鬥爭,也因為一小撮領導人的錯誤決定,使砂拉越陷入動盪的時代。
“直到1990年11月3日,殘餘的北加共分子放下武器重返社會,我們這群沉默的捍衛者才能和人民一起過安寧的生活。”
陰差陽錯挽回兒性命 遭人伏擊死裡逃生
與其說是訪問,更像是長輩跟我這個後輩說故事,我聽得入耳,林戰生的妻子蔡金治更多的時候,是默默在一旁聆聽。枕邊人的工作在當時是高度危險,分分鐘還有性命之虞,蔡金治卻用傻來形容自己,因為她根本不懂得害怕。或許該說,這種傻在當時也是一種福氣,否則以林戰生多次被埋伏的驚險,擔驚受怕的日子足以讓枕邊人夜不能寐。最驚險,也險些奪去林戰生性命的一次,蔡金治不但全程經歷,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槍,也是畢生難忘的那一次。
1971年7月31日,一個平靜的週六早上,因為護士交代蔡金治是時候為兩人當時才4個月大的長子林克勝長更換一種配方奶粉。由於在石隆門買不到,於是林戰生就駕駛他的白色Volkswagen載妻子準備到古晉購買。早在數個月前,林戰生已知曉他被地下組織的人員盯上,也一直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出發到古晉之前,職業練就的敏銳度促使林戰生悄悄帶上裝了6發子彈的手槍,並把手槍藏在妻子攜帶的大包包中。這已是53年前的事,蔡金治回想起,直呼這一切是神蹟。原本她是抱著長子一同出發,但不知怎的,克勝一被母親抱上車就狂哭不止,任憑如何安撫都止不住兒子的哭聲,幫傭見狀便讓他們留下孩子由她協助看顧,就是在陰差陽錯的情況下,克勝逃過一劫。
右眉胸部中彈
從住處開車出發還不到20分鐘,大約是到石隆門烏梭在某個拐彎點就傳來巨響,蔡金治還以為是爆石聲,“那是槍聲!”,林戰生沉著應對,囑咐妻子遞槍,他知道此時沿路有人埋伏,準備狙擊他。在開槍反擊中,槍手的其中一槍的散彈擊中林戰生的右眉並擊碎他的太陽眼鏡,導致碎片插入眼睛,散彈也嵌入其頭骨,另一顆散彈則擦過他的左胸。此時的林戰生已渾身浴血,鮮血也模糊了他的視線,車子還失去控制,一路打滑並直衝十多尺深的山谷,最後因撞上電話柱才止住去勢。
蔡金治在丈夫的指示下高呼:“你們敢下來我就開槍!”她隱約聽到穿類似工人裝的這批人在說:“她也有槍”,在山谷下呆了好一陣子,確定這批人已散去,林戰生才連爬帶拉的回到地面。攔了好一陣子,終於有好心人願意停車載送林戰生到警局,再由警車一路護衛送到醫院搶救。
和父開玩笑“名字取得好”
“當時我的上司韓丹希叻到醫院探望我,詢問我有什麼要求,我告訴他,我唯一的要求是要派警察全天候守護我。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醫院是公共場所,隨時都可能有人埋伏。”手術保住了林戰生的性命,面對來到醫院探望他的父親,林戰生還能用開玩笑的口吻告訴父親:“別擔心,你給我取了一個好名字,戰爭都可以生存下來。”父親聽後,知道兒子身心都無恙後,微笑離開醫院。
林戰生是早產兒,當年出生同樣是驚心動魄,出生時因臍帶繞頸而一度難產,好不容易分娩後又不會哭,好在產婆大力拍打他的屁股,哇哇大哭,劃破了寧靜的產房,也讓在場的人鬆了一口氣。出生第三天,日軍就轟炸古晉,虛弱的林母抱著兒子躲在離家不遠處的水溝內才保住性命,父親有感而發,遂為他取名戰生。
二度中伏 安然脫險 滄海桑田 化敵為友
在當時通訊不發達的年代,夫妻倆離家後就音訊全無,讓幫忙照顧孩子的幫傭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後來在林戰生出院後,警方安排用直升機送夫婦倆回到石隆門,幫傭見夫妻倆平安歸來,才放下心頭大石,一度緊繃的心情也藉助眼淚來好好渲洩一番。
妻笑言太傻 不知怕為何物
然而,險象環生的經歷並沒有促使蔡金治要丈夫辭去警察的工作,她笑言不是因為勇敢而是自己真的是傻,不知怕為何物。在如此驚險的環境中蔡金治沒有流下一滴淚,反而是10年前出席長子克勝在加拿大三一大學的講臺上分享時,夫妻倆因回憶起當年驚險萬分的情節,不自覺淚流滿面。旁人或以為他們是為兒子今時的成就而感動,只有夫妻倆知道,若40年前克勝隨他們上車,也許就沒有今天站在講臺上的林教授了。
出院的那一個晚上,林戰生沒有留在家中休息,反而是跑到鎮上“練習”,為的是確定自己的反應是否夠敏銳,拔槍的速度是否夠快!4個月後,林戰生又一次受到伏擊,這一次他機動性很強,立即指示司機直踩油門離去,隨後再和邊防偵察兵折返並穿過雜草叢生的橡膠林準備反擊,但武裝分子早已作鳥獸散。
輾轉林戰生已退役多年,如今再見也已步出森林多年的前武裝分子,當年因身份不同的對立如今早已隨時光流失而煙消雲散,再見還能侃侃話當年,甚至互留電話號碼方便日後聯絡。這些人當中,有者感慨當年走入森林的決定,也有人欣慰在90年代的和平行動換來他們重生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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