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3:26pm 16/11/2022

【读家说书】黄康伟 / 民主转型的西西弗斯

作者：黄康伟（『民主与实践计划』组织者）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一个被惩罚的人。他受罚的方式是：必须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下，如此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所谓“西西弗斯式的”，就是形容“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的任务”。而本期【读家说书】作者黄康伟，今天要谈的就是我们马来西亚“西西弗斯式的”民主转型……

如果你偷看过民主转型的剧本，是否还愿意继续演下去？

我2019年初回到马来西亚时，我国刚经过首次政党轮替的洗礼，一扫往日的颓势，呈现一片欣欣向荣。这时期正值全球民主退潮之际，然而我国却逆风而行，一举推翻执政超过半世纪的国阵，穿过民主转型的窄门。我想，任谁都没有想到，隔年即将迈入2020年宏愿的国家，将会迎来强势首相的回光返照，亦是民主政治的回光返照。

喜来登政变加上全球疫情来袭，诸多不利因素形成今日政阀林立的局面。疫情时期，人们的移动受到管制，疲于奔命似地适应新常态生活。我们对于现实有诸多的不满，可是碍于病毒无法以肉身上街表达，只能憋屈地透过社交媒体宣泄。尔后，慕尤丁实施紧急状态，欲以“阿爸”之强权一举稳定政局，迎来的却是众叛亲离，政权再度回到巫统手中。

这段期间，我从思索首次政党轮替为何成功，转而思索民主转型为何失败。失败（主义）是普遍弥漫的气氛，却不一定是真实发生的情况。简言之，我们将之归纳为以下3个问题：

❶民主转型的路径有几个？我国在哪方面出了问题？❷改革的优先顺序是什么？我们又有什么优势条件？❸改革者尚需什么补课？

首先，我国的民主化并非首创，早已有前辈可以效仿。亨廷顿早在《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已经梳理1970年以降南欧及拉美地区民主化的路径。他将政治精英区分为当权派和反对派，最关心以下3项关键的政治互动，即政府与反对派之间的互动、执政联盟中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互动以及反对派阵营中的温和派和极端主义者之间的互动，并且根据这3种互动关系的不同，区分出3种不同的转型模式：

❶改革（transformation）：执政联盟中的改革派主导的政治转型；❷置换（replacement）：威权政体垮台后反对派主导的政治转型；❸移转（transplacement）：执政联盟被迫与反对派谈判启动的政治转型。

显然的，当“505，换政府”口号响彻云霄，我们期盼的是以安华为首的改革力量主导政治转型，从而“置换”掉国阵——巫统。505变天失败，509大选反对派则与马哈迪结盟夺下政权。然而，改革的挑战接踵而至，终于酿成政治菁英分裂，发生行政政变。喜来登政变后，执政联盟的改革派开始主导政局，一年后改革失败，巫统回归后也难以再现强势，被迫以谈判形式稳定政局，不情不愿地推展政治转型。

于是乎，我们只能检讨二十多年来狂飙一梦的问题。从1998年以来，政治菁英的横纵联合显然比社会运动来得重要，甚至出现“没有公民的公民宣言”。我们在民主的路上折腾，多了一些人走上街头，更多人在选举时担任监票与计票员（PACA）。然而，这场政治高潮并无法一下子扭转长期的不民主局面。改革者还未积蓄足够的能量主导新政治，对于政治人物的要求还未明确提出，改革诉求的共识破裂，连一纸宪法都在紧急状态的危急时刻风雨飘摇。

◢列出改革的优先顺序

我们难免失望，认为如此的改革局面是进二步，退三步，以致怀疑这块贫瘠的土地注定长不出民主的大红花，反之只能长满恶臭不堪的莱佛士花？有者认为，要不算了吧，我们只能继续有限度地支持国阵，至少朝中有人好办事；有者则认为继续坚持民主转型之路，继续支持希盟；也有者从原则出发，认为理想已经崩坏，甚至陷入政治的虚无主义之中。

Giovanni Sartori的〈自由民主可以移植吗？〉给了改革顺序一些解答。该文章收录在刘军宁编的《民主与民主化》。Giovanni Sartori列出改革的顺序，其中自由宪政的改革列在首位。而且，只有生命活着的权利获得保障。当拳头不是道理，民主才有可能开启。

这样的例子在军事政权阴影下的国家，例如缅甸与阿富汗等尤其重要。我国有幸完成军警国家化，并且自1955年以来就有选举。选民可以自由地投票，选择自己所属的候选人。可是，投票不等于民主，投票只是民主政治的一环。我国自1969年以后，随着巫统的独大，国阵形成，迎来党国体制。于是，党国机器透过行政权力全力压制改革力量，也透过各种手段促使选举制度对自身政权的延续有利，民主成为当权者掌握正当性的门面。

而且，Giovanni Sartori提醒，民主不必然等同于分配，贫穷的民主是存在的。这也等同于打破一般民众对于改朝换代的迷思，民主转型并不等同于换掉一个烂政府，经济就必然超英赶美。民主转型更重视游戏规则的公平，只有政治菁英皆遵守游戏规则，至少可以确保国家不必陷入战火摧残。

诚如刘瑜在《可能性的艺术》所言，政治“可能”让一个国家成为地狱，但是，它却“不可能”让它变成天堂。而刘瑜更重视的是观念，她认为当观念的水平太低，所谓宪法就成了一张随时可以撕掉的废纸而已。

◢培力社运自主力量

我国自英殖民政府承袭一套君主立宪议会制，有一套完整的监督与制衡机制。我与友人在出版《于是，民主GOSTAN了……》时，提出一个有趣的提问，究竟为何老牌民主国家的制度，到了马来西亚竟会形成党国与强人政治？我们的民主不只gostan（倒退），还把这个外来词汇本土化得看不清原来的面貌。而面对族群与伊斯兰两大力量的拉扯，我们也只能硬生生接受，今天无论国家走向何方，总是有一方感到不满。

想必，这是所有有志于改革者感到好奇的部分，也是众人在打开“潘多拉魔盒”之后，一起遭受的“报应”。如果我们姑且将2008年，替阵（民联）打破国阵三分之二国席视为民主转型的开始，如今，我们已经卡在民主转型的阵痛期了，在一次又一次的上街、动员及选举中，我们都或多或少积攒改革的动力。然而，社会运动不是嘛嘛档请客吃饭，不是议会的计算机游戏，更不是道德文章力压群雄。我们需要告别过去短线操作的政治策略，培力社会运动的自主力量，并且向各年龄层推展公民教育工作，继续推动民主转型进程。

只是，知易行难。我们既像蝼蚁一般，在历史与社会的“二维空间”中前行，二者在偶然与必然之间将我们放置在不同的剧本当中；又像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推着石头，始终原地踏步。阅读只是帮助我们偷看别人的剧本，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剧本。即使是自己的剧本，任性又韧性的人类总是绞尽脑汁，日复一日地试图摆脱命运的束缚。步履蹒跚之中，我们只能不断检讨推动民主的步伐，用知识点亮前方的一点微光。我们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就只能勇敢地迎接下一个未知的远方。

延伸阅读：

民主十问／马岳编著
民主是什么？为什么要民主？如何落实在生活各层面？10位学者列出民主大疑问，期望以客观理性的态度来增加大众对民主的认识。香港到今天仍未有真正民主普选，对民主有期盼的人大概感到失望，但诚如作者所言：在绝望不是一个选项的原则下，本书就是在上下求索中的一种坚持。